上成功嶺的第六天。清晨六點,鳥聲似水洗過的清,漸藍的天空裡卻還透著點鴿灰色。身上穿著迷彩服,我試圖揣想老爸當年從軍的心情。

 

  爸爸服務於海軍陸戰隊,單位位在高雄左營西子灣。童年的記憶裡,大部分時間他都是身著軍服的。由於工作緣故,爸爸總是兩三週才能回家一趟。每回他一進家門,一雙小腳就會噗噗地衝向他,讓他一把將我抱起,或是高高地舉在頭頂,像個被寵壞的小王子。說我被寵壞,真是一點也不為過,奶奶總是說:再沒看過哪個男人像你爸爸那麼疼孩子的了!印象中,爸爸從沒有打過我和哥哥任何一下,甚至連句重話都不曾說過。要是我們兄弟倆有任何需要,告訴爸爸,絕對是有求必應。我記得有一次爸爸騎著摩托車載我,經過路邊一個在賣不倒翁的攤販,我只伸手朝那兒比了比,說道:「我要」,爸爸二話不說就把車停下, 帶我去挑選喜歡的不倒翁。還有一次老爸老媽帶我逛百貨公司,到了玩具樓層時,我看到一組火車模型玩具,是那種有鐵軌、平交道、列車廂,只要組合好裝上電池,便可以開動的高檔貨。想當然它的價格是不便宜的,但小孩子心中對錢哪有什麼概念,就只是一個勁地想要。正當爸爸拿起一組火車模型要去結帳時,媽媽卻過來按住了爸爸的手,接著兩個人就站在陳列架旁舌戰起來。我一看苗頭不對,當場又抓了一組便跑,只聽見售貨小姐跟著我後面喊:「小弟弟,快回來!不可以把東西拿走……」,語聲未落,爸爸已經掏出皮夾把帳給結清了。如今每當媽媽和我聊起這段往事,都還是會忍不住莞爾,沒想到我這一身耍賴的本領早在三歲時便已顯露端倪,哈!

 

  物質上的給予當然不是衡量親情的唯一標準,只是,從這些事件的累積中,我清楚感受到爸爸毫不保留的愛,沒有餘地,無可懷疑。我對爸爸有著完全的信賴,在我心中,他就像是個萬能的超人,總有方法讓我破涕為笑,除去我所有的疑惑,給我無限的安全感。管它再多的麻煩問題,只要告訴老爸,一定都能解決! 童年的世界就是這樣,爸爸用他厚實的肩膀為我撐起了一片天。

 

  只是沒想到,巨人的肩膀也會癱頹。爸爸於民國七十三年因公殉職,時任中校營長,三十八歲,正值盛年。當時的我,只有五歲,那是一段早么的童年。

 

  很早就開始記事的我,和老爸的緣份雖然只有短短五年,腦袋瓜裡仍保存了許多和他的共同回憶。還記得那年清明時節,院子裡的玉蘭樹開花了,小白花一蓬一蓬發得正盛,淡雅的香味道浸得滿屋子都甜潤潤的。「明天可要摘花了。」小孩子們一聽奶奶這麼說,一個個興奮得又蹦又跳。摘花是極好玩的,大人們拿著長長的竹竿去搆樹上的花枝,竹竿的頂端嵌了兩片薄鐵,把鐵片對準了花梗,夾住後竿頭用力一轉,被掐斷的花梗便應聲掉落。我們小孩子的工作是拿著竹篋在下邊接應,一會兒東一會兒西,比誰接得多、接得準。「爸爸,你明天早上一定要叫我起來喔!上次我都沒接到花,這次人家不要再輸給哥哥他們了。」「沒問題,明天我們兩個一國,一定可以接到最多的花!」隔天全家起了個大早,我興高采烈地在樹下期盼著。竹篋在我的手中仍顯得有些沈重,搖搖晃晃地拿不大穩,還好有老爸的大手握著我的小手,左左右右地接著,直到一朵朵的玉蘭花,在竹篋裡織成了一片純白。我永遠忘不了那畫面:大手包覆著小手,小手握住了竹篋,和竹篋裡滿盛的玉蘭花──我們是一國的,這讓我多麼驕傲。

 

  老爸和我還曾經合錄過一捲錄音帶。星期六的午後,老爸突發奇想地說要把我的聲音錄下來作紀念。躺在主臥室的大床上,他按下了床頭的錄音機,父子倆開始對話。其實我當時還搞不大清楚怎麼回事,反正爸爸問什麼,我就答什麼。我記得老爸要我念了幾首童謠,還唱了一首歌,沈雁的〈一串心〉。這首歌是媽媽教我的,我這輩子所學的第一首流行歌曲。

 

「天上星星數不清,個個都是我的夢。

 縱然有幾片雲飄過,遮不住閃亮亮的情。

 心串串、心蹦蹦、臉兒紅,都是為了你。

 是你到我的夢裡來,還是要我走出夢中……」

 

  爸爸過世後,我們舉家從屏東搬到台北。而這捲錄音帶不知是否是在搬遷過程中搞丟了,這些年來我們一直沒找到它的下落,老爸唯一的聲音記錄也就這麼遺失了。不論是來到夢裡或走出夢中,那溫柔卻又渾厚的聲線已在腦海漸漸模糊,歲月的走廊上只傳來微弱的回音,〈一串心〉串起的是成長過程中不斷反覆的寂寞旋律。

 

  一晃眼,二十年這麼過了。時光久遠,爸爸的形象卻在我心中越烙越深,無論任何時刻都能輕易攻掠心防。那是一份隱痛在心底,掏不空,也填不滿。對爸爸,我所擁有的只剩記憶,所依靠的也只能是記憶。於是,成長的歲月裡,我總是饑渴地搜尋拼湊著關於爸爸的點點滴滴,任何一點蛛絲馬跡,我都仔細收進心靈的抽屜。國中寒假的某個午後,我從家中的雜物箱裡翻出一本爸爸舊時的日記,當我讀到其中一頁寫著「緊接著休五天假,可以回台中看看兒子了」時,頓時情緒崩潰,伏案嚎啕大哭。雖然從不曾懷疑爸爸對我的愛,但能讀到這些可供佐證的字句,仍不免感動而愴然。

 

  這些年來,爸爸也曾斷斷續續地來到我夢裡。印象最深的是高三那年,夢中老爸仍是那麼英姿煥發,一身筆挺的軍裝,回到台中老家。一進門,奶奶兜頭便狠罵:「這麼多年沒回來,太太孩子都不管,現在還回來做什麼!」我一如孩提時代那樣衝向爸爸懷裡,對奶奶說:「奶,爸爸難得回來,妳就不要罵他了嘛。」老爸向來哄老人家最有一套,還是一貫的嬉皮笑臉:「我兒子今年要考大學了!我當然要回來看看他、幫他打打氣啊!」奶奶嘴巴上不肯放過爸爸,但眼底的笑意早已漾開。好久沒有這樣,一家人圍坐著重敘天倫,我從頭到尾死黏著爸爸,把生活中、學校裡發生的事一件件數給他聽。直到傍晚,爸爸起身說他該走了,我大驚,死抱著他不放:「你不能走!我不准你走!你這麼久才回來一趟,下一次回來又不知道是什麼時候。你要丟下我不管了嗎?你又不要我了嗎?」「笨蛋,爸爸怎麼會不要你呢?爸爸一定會再回來看你,你要乖,知道嗎?男生不可以這麼好哭,爸爸不是跟你說過嗎?」爸爸的大手在我頭上來回撫摩安慰著,我卻只是用盡全身氣力狠狠死命地哭。爸,你不能走,你不能走……醒來的時候,淚濕了大半個枕頭。

 

  起床後,我的情緒仍舊難以平復,卻又怕哭聲驚動媽媽,只能用力抑制。簡單的梳洗後,揹起書包準備出門,一路上眼淚還是大滴大滴地掉。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這麼激動,只覺得胸口有股壓抑多年的衝動需要宣洩。三月初的台北,早晨空氣中還帶著些寒意,我走上基隆路的天橋,準備去搭1路公車前往南海路。天橋上,我看著天光,看著車仗,看著人們來來往往;突然我大慟蹲伏在橋上,失聲痛哭:「爸,我好想你!我真的好想你!你知不知道?你到底知不知道?你在哪裡?爸──爸──」才發現,這麼多年來我所缺少的,是一個真真實實的對象,能讓我面對面喊他一聲爸爸;這些年來,每當我說出「爸」這個字,都是在敘述關於他的種種,而不是我對話對象的稱謂。爸,我覺得你好熟悉又好陌生,我好害怕有一天會就這麼忘了你……

 

  都說人生如夢,有時候,我多麼希望五歲以後的一切都只是一場夢!蘇軾〈念奴嬌〉:「人生如夢,一杯還酹江月。」我沒有東坡這般的豪情,面對杯中人生,不論是芬芳醇厚或是苦澀酸辛,我都只能細細品咂、緩緩入喉。即便是放達如東坡者,夢憶「十年生死兩茫茫」的亡妻時,都仍不免「相顧無言,惟有淚千行」,以至於要「千年腸斷」。看來,就算具有能夠感悟歷史的遼闊襟懷,有時還是無法超脫對親情摯愛的死生之憾。我不過一介凡人,對於難以弭平的喪父之痛,或許也只有這樣放任、沈溺式的思念,才能讓我稍稍開解。

 

  秋晨微涼,難免多感。以父之名,我寄出一封思念的信箋。老爸,如果你收到了,可否也捎個消息給我?當兵嘛,家書抵萬金,你知道的。

 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2003,10,19  於成功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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