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詩,乃中國文學中最精緻之所在;而其中,有幸生出了李白這樣的一位仙才,隻手便撐起了唐詩的半壁江山。若缺了李白,還真教人不敢想像唐詩要變得多寂寞!說起這位中國著名的大詩人,一般人常會很直覺地聯想到酒。的確,大家都知道李白生平愛喝酒,其與酒有關的詩作更是多不勝數。就連他的死,後人也不肯讓它太平淡,非要說成是醉後撈月、失足落水。其一生與酒的關係真可謂是名符其實地「生死相隨」了!


  酒,作為中國文學裡的題材,並不算是件新鮮事兒。古代文人的作品裡,或作樂,或消愁,或興發感觸,或涵詠世情,總是離不開酒。輕斟薄酒一杯,似乎也就掂起了心中那塊綿密細緻的創作核心。只稍一溫醅,靈感便隨著酒香四溢而出了。文學史上多少的珠圓玉潤、妙筆生花,也還真得感謝這酒精作祟!


  談酒者雖眾,千百年來從未曾或缺,但真要論何人喝酒喝得最地道,還是得非李白莫屬!通常嗜酒過度的人,我們罵作是酒鬼;而李白喝酒不但喝得狂放、喝得爽利,最後還喝出了一個「酒仙」的雅號,這可真不知要羨煞並氣煞多少酒國英雄了!不過,李白之所以被稱為酒仙,實非偶然,主要是因為他有關酒的名作裡,常表現出一股驚人的氣勢,和一種自然、真我的釋放在其中。一朝為酒仙,詩文可為證!


  首先來說說李白最富盛名的樂府詩──《將進酒》。樂府大致上說來多為風謠、民歌,其與音樂的演變有密切之關係。將進酒,由其名可知,其吟唱的時機大約與杜康脫不了干係,或以勸酒,或為助興。然而一首飲宴時的勸酒詩,李白寫來,境界卻遠遠超乎了預想。「君不見、黃河之水天上來,奔流到海不復回?君不見、高堂明鏡悲白髮,朝如青絲暮成雪?」詩一起頭這四句,看來淺白,其實裡面大有文章。前兩句先是將畫面垂直開展、水平拉長,所欲經營的是一個無窮延伸的空間意象。後兩句李白藉引一誇張的比喻亟言人生苦短,由年輕到老衰不過是朝暮之間,所欲經營的則是一個極度凝結的時間意象。無限地放大空間,繼之以緊密地壓縮時間,接著再把人放進這樣的背景裡,詩首四句充分表現出人生在世不得不面對的時空壓迫感。一般人讀李白,總認為他浪漫而瀟灑,這種理解泛泛說來也不能算錯,但卻少了份對李白精神世界的深層關照;殊不知潛遁在浪漫瀟灑背後的,其實是股因時空壓迫所引發的強大愁苦!但同是愁苦,李白卻寫得激越豪放;由於時空交疊,增加了詩作的縱深,氣勢便也顯得不凡。此實乃李白過人之處。


  才剛寫完強大時空壓迫的籠罩,李白卻又馬上跳脫而入「人生得意須盡歡,莫使金樽空對月。」的超然境界。若多讀一些李白的詩作,不難發現他在作品中的情緒常呈現這樣劇烈的起伏跌宕。不過值得探討的是,當下正在「須盡歡」的李白,真的「得意」嗎?由詩作的後段看來,李白其實並不得意;事實上,「須盡歡」不過是喝酒的藉口,人生不得意比得意時更需要酒精的慰藉。「與君歌一曲,請君為我傾耳聽:鐘鼓饌玉不足貴,但願長醉不願醒。」且看這四句,顯示了李白心中多少的孤寂、乏人瞭解、及虛無之感。故當詩末李白寫道「與爾同銷萬古愁」不是沒有道理的,詩首所營造出的那種望向古今時空所帶來的孤寂、無奈、與悲慨,便是其萬古之愁所從生吶!


  再來看看他另外一首名作──《把酒問月》。「今人不見古時月,今月曾經照古人。」今古相映,跟上一首《將進酒》的主題其實異曲同工,主要仍是在表達李白個人深刻的時空悲情。「古人今人若流水,共看明月皆如此。」把人比作流水,主要取其「消逝」之意;對比明月,以嘆人生侷促,而日月永恆。故從末了「唯願當歌對酒前,月光長照金樽裡。」二句可知,李白是為著無法排遣的愁緒而飲酒;而願月光長照金樽,也不過是人類想要抗衡時空的一種奢望罷了。


  為了消愁而喝酒,此刻的酒之於李白,只能說是他作為暫避時空壓迫、現世苦悶、及人生挫折的工具。


  當然,李白之酒詩亦非盡皆沈重之作,如另一首大家熟知的《月下獨酌》,便寫出了截然不同的生命情態。「舉杯邀明月,對影成三人。」一人喝酒不夠暢快,李白還邀來天上的月、地上的影一起共飲;雖詩名為「獨」酌,但卻寫得熱鬧歡快、情意盎然。「醒時同交歡,醉後各分散。」其實月、影均無意識,本為分散,何來「交歡」?但李白以擬人化的寫法,將其注入生命,於是剎那間月、影似乎也鮮活了起來,而具有動態感。結尾「永結無情遊,相期邈雲漢。」再度使用擬人法,和月、影忘情相約於天河之上,將全詩帶入一種空靈但不空虛的境界!由此詩中,我們得以看到酒如何釋放了李白高妙的想像力,充分展現了李白酒後那種毫不矯飾的自然之情。


  酒對李白來說,是想像力之激發,是自我真實的釋放。不過多數時候,酒還是他用以逃躲現實的主要途徑。說李白逃躲現實,其實與我們一般人所謂的無法承受現實壓力是不同的,他自有其更深刻的人生體會──人類與生俱來無法超越的侷限性。賀知章用「謫仙」來形容李白,可說是頗得其中深意。事實上,李白確有仙的本質。在我個人的認知裡,其仙的本質即體現在他豐富奇詭的想像力,及企圖衝破時空侷限的渴求上。可惜,仙的本質,人的際遇,「謫」字意味的呈現也莫過於此了吧!因為具仙才,所以不見容於塵世;故就李白而言,醉中世界對他來說毋寧是個更為真實的存在,提供了他一處自由騁馳的空間。至少在彼處,他還可以保有自身的完整性,不會因為外界人世的拉扯,而影響其內部自我的平衡。只是,現實與虛幻中的巨大落差終究無以彌補,所以李白的酒詩寫得越奔放酣暢時,反映出的常是背後強大的人生愁苦與時空侷迫。只要感應到這一點,讀者閱讀時便很難不隨著作者沈重了起來。但李白畢竟是李白,也惟有他能在這種背景下,將體內的矛盾和錯雜發而為詩文,震顫千年!千年後的今天,當人們再遇上了這位謫仙,仍舊是不免要來一場心靈上的劇烈衝撞與洗滌,而那位始作俑者,早在千年前就悄悄預告了一切。


  凡大詩人必有大胸懷、大氣魄。表現在詩裡,就是大格局!李白很少把自身經歷的挫折直接書寫下來,而是將情緒轉化、昇華。空間的無限延伸,時間的極度壓縮,寫出了每個人都能體會到的在面對宇宙洪荒時的渺小與不安。個人的體悟,卻經營出世人的共感!於是,在李白所構建的廣大時空象限裡,每個個體都能於其中找到屬於自己的座標定位。藉由這個定位點,我們和李白有了溝通,而這份溝通卻又是跨越時空的!李白把無法突破時空侷限的憾恨寫在詩裡,沒想到詩自然為他達成了跨越時空的使命。這結果,恐怕是連李白自己下筆之時都沒料到的吧!很吊詭、也很有趣,不是嗎?


  太白握起硯上那管筆,輕輕地一揮而就,落成了中國文學裡極度璀璨的永恆經典。而只不過是舉杯之間,他的文字又釀成了酒,澆灌了整個華文世界。余秋雨說得好:「大地默默無言,只要來一、二個有悟性的文人一站立,它封存久遠的文化內涵也就能嘩的一聲奔瀉而出;文人本也萎靡柔弱,只要被這種奔瀉所裹捲,倒也能吞吐千年。」李白對於整個中國文化史,大約就是這樣的重量吧!他是文化底層千年不衰的記憶,而且註定要被持續地傳唱下去!


  文行至此,得引余光中的詩作《尋李白》作結:「

  酒入豪腸,七分釀成了月光

  剩下的三分嘯成劍氣

  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」

  李白之為詩仙與酒仙,應該也當之無愧了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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