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暗戀桃花源》是表演工作坊最著名的劇作之一,而說她是台灣現代劇場最佳代表作之一,並不為過。這部作品前後多次搬上舞台,也曾在一九九二年改拍成電影;在台灣現代劇場的發展里程上,絕對有其不可忽視的影響力。

 

  本劇是以時裝悲劇和古裝喜劇兩者交織而成,兩齣「戲中戲」在本劇中擔負了重要的結構意義。內容大致是敘說兩個劇團因場地租用的程序上疏漏,而必須在劇場中同時彩排。由於兩團演出在即,誰也不願退讓,於是就在同一個舞台上「各演各的」。兩齣戲從一開始的相互排斥、干擾;到妥協讓步、最後只好無可奈何地各用一半舞台,以至於兩劇的界限逐漸模糊;最後竟意外地產生「對話」空間:一種屬於兩齣戲中戲的對話、悲劇與喜劇的對話、戲與戲中戲的對話、更是屬於不同人生經驗中相同生命感受的對話。 

 

  首先我們來看兩齣戲中戲的內容。《暗戀》說的是一個有關時代動盪造成愛侶分別的悲劇故事。江濱柳和雲之凡原是一對大時代中的戀人,因為國共內戰而離散。江濱柳逃難至台灣後,以為兩人此生不得再相見,便娶了純樸賢淑的江太太,在台成家落地生根。然而,他心中始終未曾或忘雲之凡。年老纏綿病榻之際,他從友人處得知雲之凡當年也離開了大陸,現不知人在何處。心中仍抱一絲希望的江濱柳,在報上登了尋人啟事,盼能了卻心中懸念。孰知出人意表,雲之凡果然現身,在病房內和江濱柳各敘別後際遇。欲盡道思念之情,卻只是執手無言,終至不能自持。

 

   《桃花源》則是以喜劇手法重新詮釋陶淵明的〈桃花源記〉;述說武陵漁夫老陶因本身陽痿(自信)、打漁不力(事業)以及妻子春花和袁老闆偷情(愛情/家庭),對現實生活喪失期待,於是決定離家自我放逐,不料誤闖桃花源。桃花源裡,老陶遇見一對如仙人般的夫妻,容貌竟和春花與袁老闆相仿。老陶原以為兩人是春花和袁老闆所假冒,後來發現不然,遂在桃花源裡安頓下來,與這對夫妻共同和樂生活。然而,在歷經桃花源中的種種美好後,老陶依然心繫著春花。於是他重回武陵,想將春花一塊帶去桃花源。但春花已和袁老闆結為連理並育有一子,為生活裡的柴米油鹽所困,成天爭吵不休。老陶帶不走春花,最後只好黯然離去,卻再也回不到桃花源。

 

   本戲在結構上讓悲劇喜劇相互交替穿插,將兩齣戲中戲在舞台上錯位並置以造成對話,是其一大特色。首先,單就劇名來說,就已經可以讀到對話了。《暗戀》和《桃花源》在劇中原是獨立的兩齣戲,然而把兩齣戲連在一起作為劇名,《暗戀桃花源》生出了一種對理想國的追尋意味,十分明顯。

 

   至於兩齣戲中戲內容上的對話,可以分為兩個層次來討論。淺層的對話來自於當兩劇團各分用一半舞台後,居然在台詞上有了聯結,甚至兩劇演員互相涉入對方戲劇之中,例如:幫對方提詞、對彼此的戲劇動作做出回應等。這種淺層對話的發生,造成一種奇異又獨特的荒謬感,引人發笑之餘卻又讓觀眾對聯結後的台詞有了重新思考的機會。

 

   深層的對話則來自於導演精心的安排與兩戲本身題材上的共鳴。《暗戀》的第一場戲便是場告別,《桃花源》的最後一場戲也是場告別,唯一的差異是,《暗戀》中兩角色並不知此一別後將分隔四十年,《桃花源》裡老陶則是有意識地出走。但不論知或無知,註定的告別並不因此而改變,首尾呼應的手法使主題呼之欲出,此乃導演聰明的選擇。內容上兩劇雖看似無關,實則相通。江濱柳在台灣安身立命,卻始終無法遺忘遠年的初戀;老陶在桃花源得到身心安頓,卻也還惦念著家中的春花。兩個角色都看似在現世生活中有所著落,心裡卻仍存著對於過去的探索與追尋。這麼說來,江濱柳會在第一景中吟唱「追尋」,倒也不是出自偶然。但追尋終究是要落空。畢竟,人只能向前走,過去的歲月無論如何是追不回來的。於是雲之凡來訪之後還是得離開,而老陶失望之餘竟再也回不到桃花源!無可預知的告別訴說的是無常,無可回復的追尋則體現了時間的無情,兩者交疊後表現的則是一種生命中巨大的錯過。

 

   錯過(由時間無常所造成),應可說是本劇最重要的主題,其他的對話空間基本上也是縈繞著這個主題為主要內容。但討論並未就此結束,事實上本劇另一大引人之處就在於它提供了多層次/方向對話的可能性。利用大小不同戲劇結構間的相互套問,在「追尋/錯過」這一主題上反覆辯難,使其意蘊更加深刻化,也更具說服力。

 

   兩齣戲中戲彼此對話之後,再來看見的就是劇種(悲劇/喜劇)的對話。這兩種層次對話的主體雖然相同(同樣是那兩部戲中戲),但前者的對話著重的是內容上的共鳴,而後者則著重於劇種上的差異。當同樣的材料透過不同的劇種表達時,悲劇所擅長的情緒感染、洗滌喜劇所富含的概念影射、諷刺可以相互推展,反而更清晰地描畫了主題的深度。於是我們一方面冷眼笑看《桃花源》裡的人性,主人翁們執著於各色貪嗔癡念,未能把握當下的種種美好直到終於錯過。但同時間我們又對《暗戀》裡的時代悲劇投以憐憫眼光,理解在世事無常下人類是如何地脆弱渺小;感嘆主角們就此錯過生命中的摯愛,只能怪造化弄人。導演從不同角度切入,讓我們對主題命意有了更深刻全面的觀照。既批判又同情,既冷峻又溫暖,這可說是悲喜並列的最佳效果,呈現上並不容易,導演卻運用得十分大膽且成功。

 

  由核心再向外,便是戲與戲中戲的對話。首先來看《暗戀》,由劇情中可以得知,《暗戀》一劇是戲中導演的親身經歷;屬於江濱柳的那份錯過,其實也是屬於導演生命中的錯過。故當江濱柳於病榻神遊之際,導演更是深深陷溺在《暗戀》的迷思裡。不論戲中的導演或是戲中戲的江濱柳,其實都有共同的人生困境,都在回憶裡苦苦索盼。至於《桃花源》,陶淵明的〈桃花源記〉本就是則與理想國擦身錯過的寓言,而老陶(桃)、春花(花)和袁(源)老闆三人最終未能和平共處,同樣暗示了桃花源之不存在。而在《桃花源》戲外,非但連布景上的桃(逃)樹都想出走,還有一位神秘女子也始終找不到劉子驥。劉子驥是何許人也?〈桃花源記〉的結尾道:「……南陽劉子驥,高尚士也;聞之,欣然規往。未果,尋病終。後遂無問津者。」戲中戲裡的老陶就和〈桃花源記〉裡的劉子驥一樣,都未能找到桃花源;而戲裡的神秘女子又苦尋不著千年前的劉子驥。像這樣輪迴般的追尋未果,由古而今,是導演的,是江濱柳的,是老陶的,是劉子驥的,也是神秘女子的。有沒有任何可能,更是你的和我的?

 

  於是我們就不得不再擴大,看看觀眾本身與戲的對話。這裡所謂「與戲的對話」,指的是前文所提到任何一種戲劇內在型式的對話,都有與觀眾二次溝通的可能。例如:觀眾與兩齣戲中戲對話結果的再對話,或與悲喜對話結果的再對話,種種都是可能的。當然,一般觀眾觀賞戲劇本來就會與戲劇發生對話,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。但這齣戲則不止於此,導演透過真假的並置與模糊化的手法,讓觀眾與戲的對話再度被納入了戲劇結構,以加深主題的反覆經營。怎麼說呢?先比較兩齣戲中戲。以戲劇表現手法來說,《暗戀》寫實,《桃花源》寫意(運用很多中國傳統戲曲裡的程式化表演以達寫意效果);寫實為真,寫意為假,是觀眾觀看時很自然會得到的印象。再比較戲與戲中戲,戲為真,戲中戲為假,應該也是可以接受的。然後套到觀眾與戲的關係上,觀眾身處的世界為真,戲劇為假,理當如此。

 

  建立起這三層模式後,緊接著真假區隔便一一被打破。首先是兩齣戲中戲的界限逐漸模糊;兩戲共處一舞台,也就象徵了真假的同時共存。而戲中人物(導演/神秘女子)重演了戲中戲的角色經歷(江濱柳/老陶),是另一次的真假並置。經過這樣幾番的顛覆與翻轉後,導演辯證真假的意圖已相當明顯。那麼再回到觀眾與戲劇這層關係上時,究竟真和假是不是那麼地涇渭分明,倒成為一個值得探究的問題了。少爺認為所謂的標準答案並不存在,但這股由結構所引發的思維漩渦,的確更讓人玩味戲劇與人生的平行對照關係。

 

  題材的深入結構的精巧,是《暗戀桃花源》一劇中高明的特色。在八○年代劇場資源仍相當稀少貧乏的情況下,還能製作出這樣超水準而精緻的作品,我們實在應該對這樣一群優秀的創作者與表演者表示喝采之意。就敘事主線而言,本劇「戲中戲」的情節鋪陳十分流暢,戲裡戲外進出之間並不造成觀賞困擾,導演水準可見一斑。舞台設計亦有可觀之處,沒有豪華炫目的布景,不需繁複的技術配合,簡單的陳設反而呈現出一種內在的細緻質地。舉例來說,相信大家都不會忘記老陶初入桃花源時,簡單的景片及灑落的花瓣,配合李立群乾淨俐落的肢體,創造出多麼豐富的舞台美感。整體說來,《暗戀桃花源》一劇的畫面經營相當創新而富有美感,故純就視覺享受而言,本劇已成功了一大半。

 

  而在作過有關這齣戲的文本討論後,少爺也想說說自己對這部戲的感動與回應。追尋/錯過,說得明白點,就是人世間時空流轉所得出的必然結果。生命中有許多重要的時刻,其存在的深意並非處在當時的我們所能瞭解。常常,我們做了某個決定、某個選擇,但並不真正意會到它將帶來什麼樣的影響;甚至有時,這影響遠遠大於我們所能想像。而當某天我們終於領悟,卻只嘆歲月不復、為時已晚。在廣袤時空中,人畢竟如此微渺,能自主的機會實在不多。而人定勝天,充其量只能說是種人生態度,要說可以抗衡時空,恐怕是太高估了人類的能耐。因此,錯過,其實也就是體現了人在時空中所受的侷限性;這份侷限主要是由於形體的有限及生命的短促而致。

 

  江濱柳和雲之凡上海一別,哪裡能料想重逢竟在四十年後?而四十年後的台灣,兩個白髮蒼蒼的身影,雙手緊緊一握,又怎麼握得住逝去的青春?於是,當雲之凡娓娓述說著:「從滇緬公路到泰國,從河內到了香港,最後,到了台灣,就這麼住下來了……」,我們彷彿也跟著流盪過了那些年月、那份輾轉;當江濱柳在臨別前老淚縱橫地哭喊道:「之凡,這些年來,妳有沒有想過我?」,我們又怎能無感於人世變換、歲月滄桑?但同樣令人感動的是,江濱柳最終哭倒在台灣妻子的懷裡,這樣的懷抱,如許的深情,在悲傷之中又帶著溫和蘊藉,讓我們看到另一種一往情深。

 

  沒有歸宿的暗戀,回不去的桃花源,都是錯過,也都是遺憾。說是命運的考驗也好,造化的捉弄也罷,對於這一切種種,人還是得學習接受、放下。就個人而言,最大的啟發也許是該學習用更包容的心情看待人生。的確是遺憾沒錯,但也正因有了這滋味,生命才有了厚度,不是嗎?那麼,遺憾之餘,收起眼淚,或許再多幾分對於人生韻味的咀嚼,也是好的。就像《桃花源》裡的那對夫妻不斷告訴老陶的:「放輕鬆。放輕鬆。」這是我們自己的功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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